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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不远人,与古为新

  即使并不熟悉艺术史、不常接触古代器物的人,也难免会在面对某个渊雅静穆的空间、幽深微茫的场景时称其“颇具古意”。这是因为人们从具体的“物色”中观察它们的优劣、美丑,继而生发出向内的情感判断和向外的艺术选择。这时,那些斑驳陆离、高古寂历的器物,就打开了一条时光隧道,将人们从当下拉入莽莽太古,寄寓着人们对似真似幻的历史的沉思。

  中国人对古物的尊崇由来已久,久到公元前几个世纪,人们已经在研究上古三代的青铜礼器了。先秦时期,在礼制生活的框架内,制造、使用并收藏礼器在当时上层社会蔚然成风。这些器具或被用于祭祀等仪式而藏于庙堂,或被作为纪念特殊事件的表征而藏于私家,“收藏”的对象已然具备了对某种物品的私人占有和“传之子孙”的延续性。从器物的铸造工艺到纹饰的时代风格,从文字的书写方式到流传的轨迹序列……那些遗存下来的往昔之物,往往赋予延续感以具体的社会形式。

  到了魏晋时期,多种类的艺术创作蓬勃发展并取得相当高的成就。在此背景下,社会知识阶层广泛参与到艺术的创作与欣赏之中,并自觉成为杰出艺术品的赏玩者和保存者。铜、玉、漆器等制作皆达上乘水平,其成果或成为宫廷、士人家庭日常生活用器,或成为其携配玩赏的对象。在这个时期,传统的古器物逐渐从代表礼义制度的象征之物,变成士大夫赏玩的器物。对士大夫而言,古器物色泽、质地的美感是深层次的感官愉悦。

  北宋以来,文人化的收藏活动蓬勃发展,一些新的收藏对象和收藏领域得到开拓。收藏古物的风气被应用到器物制作中,仿古器的需求随着文化市场的兴盛而愈加丰富。宋代周密著《云烟过眼录》历数当时主要藏家的收藏情况,除书法绘画外,许多藏家的藏品还包括古鼎彝、金银器、佛造像、古玉器、漆器以及名香奇木等多个品类。

  由于宫廷官员的提倡引导,收藏逐渐成为文人生活的重要内容。不仅是上层官绅,越来越多中下层士大夫文人也纷纷参与其中。文人收藏的影响大为扩展,围绕艺术收藏而形成的鉴赏品味及相关活动也不断发展并日臻成熟。以文震亨的《长物志》为代表,时人看待古物的方式不再局限于“是否足以证史”,而转为“是否值得拥有”,并以此为基础进行品评分类。

  明清之际,随着经济发展和社会氛围的变化,士大夫阶层在价值观念、物质追求等方面不断调整,缔造出新的生活模式——将生活艺术化。将生活艺术化是一种“闲赏”的美学,即以审美的态度玩味日常生活,关注日常生活中的美与艺术。这种“生活艺术化”的传统涉及衣、食、住、行等各个领域——美之所及一方面体现在物质文化上,如服饰、饮食、居室、日常器皿、日用工艺等;一方面体现在日常活动中,如文人交游、游戏娱乐、节日庆典、民俗风情等。

  在高度精致的古物研究和闲赏生活中,物质文化和知识生活与文人士大夫的世界融为一体。文化资本无疑有助于文人建立文化声望,也有助于官员之间的交谊。像黄易、孙星衍、翁方纲、钱大昕、武亿等人的金石交游圈,他们不但互赠碑拓、交流赏鉴,而且还一同访碑谒庙。共同的艺术实践在错综复杂的互动关系网络中显然具有重要的意义,古物所辐射的不仅是书法、绘画、雕塑等艺术品类,也关联了文人士大夫群体的生活状态和审美体验。

  正因如此,精致的古物不仅可以装饰富丽堂皇的空间,也可以在文人的书斋雅室中焕发新的生机,完成人文意蕴的再造,成为能体现文人雅趣的文化意象,也成为艺术化生活方式的代表。那些从汉魏六朝、宋元明清流传至今的精致器物,被精心制作也被小心陈列,被日常使用也被认真观赏。它们在特定的空间中体现时间的节奏,也在静谧的线条里展现变化的趣味,依靠人们的视觉、嗅觉、触觉合力造境,在不同的感官维度体现主人的意趣,完美展现中国艺术审美的核心要义——体用合一。

  曾经,古物作为一种“实物”,是规制化的礼仪陈设,象征着等级威仪。后来,器物的题材、纹饰、造型发展出自由丰富的面貌,成为拥有者呈现自我的媒介。当人们在有限的空间放置一对铜瓶、一方薰炉、一尊塑像甚至更多器物时,不仅希望它们能够起到装点和阻隔空间的作用,也希望它们可以构造出某种有限空间与无限历史的交织结构。这种空间不仅体现于建筑的空间布局,也显现于构造空间的视觉关系。古物在空间设置中的方位、包含的丰富历史信息、所有者的身份认同、物质与社会生活之间的互动关系、使用方式与观看形式等方面,都透视着器物与时空链接的隧道。

  一方古物,单凭物理形态就能唤起往昔之感,而摆放在人们的案头,更能述说延续的知识传统和观看历史的方式。时间的记忆就凝固在这里,每一方古物都是往昔留下的标记,我们今天仍然可以寻求器物与生活新的链接,让古物在多维空间的展示中有所超越。古物根植于过去,但又属于此时此地,当实物脱离了原初的语境被放置在新的环境时,其“历史物质性”也会发生变化而产生新的意义。那些往昔的故事,有意无意地从原始语境中遗留至今,也可以成为当代文化的一部分。

  毕竟,当代空间可以包罗历朝历代的器物,容纳各式各样的情怀。人们陈物之时,见己之用;玩物之时,审己之志;观物之时,澄己之心,所谓“道不远人,与古为新”。今天的好古之人或许不必阐幽明微,或许也不必争奇斗胜——故物新词,都有属于今人的故事;岁朝清供,也都寄寓了祈福之思。重要的是,它们不再是不可触及的宫廷雅趣,而是绵延不息的人间烟火。

  (作者凌 彤系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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