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世界读书日”当天,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在网络上发起“来说说‘死活读不下去的书’”的投票,有近3000位网友参与。最终,《红楼梦》《百年孤独》《三国演义》《追忆似水年华》《瓦尔登湖》《水浒传》《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西游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尤利西斯》名列前十。
如何看待这个榜单折射出的意义?大众阅读趋于网络化和快餐化已是不争的事实,而且愈演愈烈。就榜单而言,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是一家有品质、有良知的出版社,其真实性毋庸置疑。然而取样三千,未免偏少,不能完全说明问题;而且九年之前的网民整体较之今日更为年轻化,同样说明不了问题的全部。
经典遇冷,原因何在
名著阅读遇冷,从榜单看与书籍也不无关系。
其一,有些经典阅读难度太大,比如《尤利西斯》,我曾经找出萧乾、文洁若两老的译本,最终知难而退。再比如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上个世纪80年代末期,20岁的我在一所荒僻的乡镇中学任教,哥哥给我订阅了社科院世界文学研究所编辑的《世界文学》,刊物开始译介这本书,并且刊载了部分内容,我买了全译本硬着头皮读了一遍,然后束之于书橱最高层,那天读及老毛姆的毒蛇名句“我自己就曾说过,我宁愿读普鲁斯特读得厌烦,也不愿意读其他作家的作品来解闷”甚为惭愧,但是至今没有重读。
其二,有的名著读不下去和读者的爱好习惯有关,比如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盗版正版我都浏览过,也知道他对中国当代文学产生过巨大影响,莫言、余华、刘震云诸人一度奉之如神明,但是我不喜欢阅读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作品,包括马尔克斯、略萨甚至博尔赫斯的作品,部分经典不被青睐,无他,纯粹是读者的个人爱好所致。
那从外部环境维度论,名著阅读遇冷又有哪些原因呢?
其一是“互联网+”时代的冲击。按照加拿大作家道格拉斯·柯普兰(DouglasCoupland)小说《X世代:速成文化的故事》里的观点,1995—2010年出生的人属于Z世代,他们是数字技术的原住民,互联网和数码产品深刻而切实地影响到他们的生活、思想甚至思维方式,他们阅读和表达的主流媒介也由博客转为微博、微信,碎片化倾向越发严重,目前中小学生包括相对成熟的高中生在作文中呈现出这种现象已经掩饰不住。
另外,确实有一个暗示不读经典的“场”存在。比如总是有人纠结到底是读纸质书还是电子书,纠结借助阅读器和网络读书算不算读书。其实这是一个伪命题,如果你挚爱读书,所有介质书籍都可以。还有,总有“砖家”为读书碎片化找到存在“科学性”的理由,比如认为在“互联网+”时代,人的阅读专注度只能保持十分钟,显然他把自我和人类阅读经典的素质等同于“锦鲤”了,忽略了人之为人“宇宙精华,万物灵长”的精神属性。
开卷有益,必读经典
开卷不一定有益,读书也并非清高事。然而一个人乃至一个民族精神的发育、审美趣味的涵育、思维品质的雕刻、精神格局的构筑,最可信赖而又优效的方式就是叩读经典。北京大学教授曹文轩认为,要读那些具有高贵血统的书。有人浅白地把经典称为“爷爷书”,同时切不可耗费精力和时间装一肚子与之相反的“孙子书”,包括那些宣扬狼性鄙弃人性的书,那些赤裸裸张扬厚黑学、兜售成功学的书,应该在源头切断其传输线路,屏蔽其传播信号。
我曾经和学校的外教交流过他们国家青少年名著阅读的状况,那位俄罗斯外教是一位语言学博士,她说俄罗斯是一个从来不缺乏艺术和文学大师的国度,然而网络时代,他们的青少年对托尔斯泰、契诃夫、普希金、阿赫玛托娃也不像过去那样兴趣盎然。另一位日本外教是一位中学日语教师,他告诉我,日本的经典阅读也不怎么令人乐观。这一问题是世界性的,不过我们的状况更为令人忧虑而已。那么,学校和教师如何引领学生们在名著阅读中实现突围,抵达阳光如瀑、草长莺飞的彼岸?
首先教师本人必须是一位优秀的阅读者,唯其如此,你才具备引领学生阅读的资质。教师读书可以分为三个层次:其一,完善知识结构,少犯错误;其二,打上精神底色,打造精神殿堂;其三,有前两者做基础,兴之所至,自由读书,从心所欲不逾矩。有的学生阅读《平凡的世界》时,发觉其悲剧意识极浓,并联想到李宗盛的歌曲《山丘》中的“越过山丘,却发现无人等候”,阐发其中巨大的荒芜感,对同龄人而言这观点极为可贵,然而却被教师忽略了,因为教师的学养分量不足,自然无法引领学生达成阅读高阶目标。
道术并用,引领阅读
其实读者、家长、学生和教师最关注的是什么方法可以让读书“有效”,关注实效也算是我们文化传统中一个人所共知的“隐形”倾向,但是切不可因此堕入短视化、唯功利的泥淖。
首先给予孩子一个坚实的阅读时空。李希贵担任山东高密一中校长时推行了一项语文教育改革,名曰“语文实验室计划”,运用课程化的方式强化名著阅读和针对性写作训练。读写空间叫“语文实验室”,类似今天的专业学科教室,配备经典名著、精选报刊和相应工具书。语文课一半甚至三分之二的课时来“语文实验室”完成。阅读的经典分为核心、紧密、松散三个层级,写作分为规定性写作和个性写作。表面看并没有琳琅满目的技术元素支撑,但是元气淋漓触摸到了母语教育的核心,而且不仅提升了语文素养,还提升了学生的精神品质。其实时至今日,仍然可以推行,虽然时空定位不一样,然而读书只有好坏之别,并无新旧之分,过去匮乏图书,今天匮乏读书。
其次,要让学生参与活动的谋划构建,让他们真正做学习的主人,为他们组建学习共同体,搭建他们渴求的学习平台,培育他们的研究意识、习惯,促进他们的思维生长。譬如可以让学生结合诗词学习选编一册唐诗选本、一册宋词选本、一册苏东坡作品选本、一册鲁迅作品等,配以规范导读、精准注释和精彩鉴赏,培养他们的文学鉴赏眼光与能力。再譬如可以让他们自己编辑、印刷、设计出一本刊物;可以由他们策划一个读书沙龙或者论坛;还可以让他们改编几个课本剧,自编自导自演一出经典名著改编的大戏。我的学生曾经把《鸿门宴》改编成两种风格的剧本,一种忠实于原文,一种由班里精通芭蕾的同学演绎了一出轻魔幻剧,而他们自己编演的《傲慢与偏见》更是将其解读力、鉴赏力和创造力发挥到了极致。
再其次,匠心设计有创意、贴近学情的学习活动,引导学生进行深度阅读,培养他们的思辨能力。对具有一定阅读素养和知识水平的中学生,在引导他们注重基本理解的同时,可以设计具有批判性思维的问题,以培养他们的研究精神和创见。可以设计宏观性问题,譬如读《堂吉诃德》,可以引用别林斯基的评价进行统领:“在欧洲所有一切著名文学作品中,把严肃和滑稽,悲剧性和喜剧性,生活中的琐屑和庸俗与伟大和美丽如此水乳交融……这样的范例仅见于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告诉学生,我们过去过于重视滑稽、喜剧性、生活中的琐屑和庸俗,而忽略了另外一面,阅读研讨过程中请加以探究。
在日常学习中,组织群文阅读加以拓展也要适时引导,譬如学习王安石的文章《答司马谏议书》,感受王氏作为改革家勇气和坚定的同时,再和学生一起阅读司马光劝导王安石的四千字长信《与王介甫书》。两位都是大贤,围绕富国利民,往复辩论,光明磊落。王安石于公决绝霸气,司马光对友透彻诚恳,如此阅读显然效果更佳。
在具体阅读一篇文章时,同样可以设计活动把学生导入思维与思想的深层,譬如读汪曾祺的《玉渊潭的槐花》,可以问汪先生自言著文深受归有光影响,从中找出依据并分析其中美学价值;读《陈小手》《黄油烙饼》,引导学生分析大众喜欢的花花草草、吃吃喝喝层面之外,汪先生笔下隐含的“抒情人道主义”。培育学生的批判性思维、深度阅读能力在名著阅读中的落实,需要策略,需要思路,也需要学理。
还有,培养学生阅读名著经典,要立足于国民阅读素养、国民写作能力的建构,着眼于健全人格、悲悯人性、精神格局的打造。譬如在阅读文学名著之外,还要引导学生阅读历史、美学、哲学及学术名著。阅读过程中,既要注重宏大叙事、宏观思维,又要重视细节体验、精读批注。
在武侠小说中可以有各色奇遇,先前是武功低弱的曾阿牛,山洞奇遇获取心法秘籍,出山即为打遍天下几无敌手的张无忌。而经典阅读唯有一本一本积累,小火微煨,“急不得也么哥”。突破瓶颈,突出围城,不能只是坐而论道、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更需要有意义、有力道、有理性的行动。
(作者刘笑天系济南外国语学校特级教师、中国教育报2020年度推动读书十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