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曹文轩新小说《没有街道的城市》中,身陷囹圄的囚徒与失去亲人的小孩这两个人类个体守望相助,在战争造成的废墟之上完成了对彼此的拯救。
“没有街道的城市”即“废墟上的城市”,加之救赎内蕴,我们会想起殷健灵直面现实灾难的作品《废墟上的白鸽》对救赎主题的书写。曹文轩这部小说题目中没有出现“废墟”,而是用否定副词“没有”与普通名词“街道”构成短语做定语,仿佛尝试以陌生化手法对抗“世界正在石化”的困境。那么:书题与作品内容有何关联呢?第一,点出了故事背景城市,暗示城市还是活着的,隐含复生的可能;第二,出现了街道即路意象——城市的血管、经络,引发我们联想鲁迅《故乡》结尾从“没有路”到“成了路”、从“无”到“有”转化中的哲思意味。
结合书题分析,会注意到作品中存在大量意思相对或相反的词组。不妨按“词类分析法”梳理:第一类是普罗普《故事形态学》提出的功能项,即动词,如浮与沉、遵守与违背等;第二类是形容词,如弱与强、坏与好等。此外还有名词,如自由与禁锢、战争与和平。反义词组的存在伴随着矛盾对立转化,表现在个体内心活动与个体行为两个层面。
尽管此前作品曾触及矛盾对立及转化,然而,《没有街道的城市》中作者第一次大规模地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的形制中嵌入对立范畴,几乎构成了作品整体的创作思维。这启发我们反思作者的文学观——除感动、美感、道义等,作者还曾指出“文学是离哲学最近的”,即包含形而上维度。此前,这一维度蕴藏于字里行间。
对于路和前方等意象,曹文轩已有过表达,这部小说对对立范畴的运用让我们重新思考:谁说“路”一定是往“前”的呢?如“前方”实在无路可走,是否可以探索向上的路?没有路的地方,不正暗含着无数的路的可能性?由此,中国传统道家哲学中的有无相生、枯槁美学等文化层面的论题已被唤醒。
《文心雕龙·章句》曰:“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篇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字—句—章—篇—篇—章—句—字,连缀往复的论析结构,不仅从形式上体现出汉语顶真修辞之妙,更理出了汉语言文学创作规律。据此可提炼出以文字为切入点的“九文型”文本分析路径:文明—文化—文本—文学—文字—文学—文本—文化—文明——即通过对文字运用的分析,理清文学等文本的内蕴,进而升华到对文化、文明的理解。
在这部小说中,运用“九文型”文本分析法,捕捉“路”“废墟”等意象及一系列表示对立范畴的词语,可理出辩证意味——它不仅来自西方哲学意义上辩证法理论诞生的国度,而且融合了中华文明道德伦理的智慧,是人类语言与思维中普遍存在的,有着更强的普适性。
如果说多年来,曹文轩曾把小说写在童年的原野上,那么在这部新作品中,他正在把小说写在哲思的高原上。这一视野中,我们会注意到其语言风格的微妙变化。在20世纪80年代的语言热中,创作之初的曹文轩就重视语言的维度,他曾在《中国八十年代文学现象研究》中专章论述语言;其早期作品(如《再见了,我的小星星》)语言受传统诗词影响,体现在倒装语序、词类活用、通感修辞等方面。
三十多年来,曹文轩在语言上的耕耘从未停止,只不过早已不再仅着意于技巧,也不再仅着意呈现汉语华美的一面,而仿佛趋于平淡。这部小说多处语言运用看似不经意,其实颇有讲究,如:“这天的午饭很像样:南瓜小米饭、炒鸡蛋、土豆丝,还有一碗野菜汤。”“午饭”统领的四个短语唤起了三种色彩联想——金黄、雪白、碧绿,体现出汉字的色泽美。四个名词短语字数分别是5、3、3、5,加之排列顺序,形成了鲜明的节奏感,这与“很像样”及“野菜汤”尾字所押ang韵带来的韵律美,共同生发了作品的音乐性。
值得一提的是,这部小说的语言质感更多呼应并寄寓着对现实的折射和哲思追问。散落于书中,由囚室、笼子、囚徒、镣铐、绳、锤、墙等构成的意象群,不仅显现了疫情造成的画地为牢及其在现实各层面的参差投影,更是以多重奏的形式发出了对人类内外两种存在状态的拷问。由此,我们会想起卡夫卡,与其灰暗沉重迥异,在无名的战争带来的这场暴风雨中,人性的光斑透过重重乌云投射下来,熠熠生辉。由此,存在本身的悖论似乎获得了解脱,人物内心和作品主题都获得了轻盈的升华。
《没有街道的城市》具备儿童文学的两个焦点——儿童性与文学性,自然可以被当作儿童文学,然而,它不仅仅是给儿童的文学,体现在其中的转向、破壁与突围,不仅给儿童文学提供了参考,也给中国文学提供了参考。
(作者王利娟系上海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