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虎年,时下全国各地多家博物馆围绕老虎文物举办的一连串展览中,虎枕这样一类瓷枕展品成为了“标配”。
古人对美好梦境的追求,都浓缩在有趣的瓷枕之中。感受这些留有余温的文物,既能帮助我们进入古人的精神世界,也能让我们在新的一年中经受住猛虎的考验,变得更加坚韧,继续保持对梦想的渴望。
【虎枕中的秘密】
上海博物馆虎年特展“虎笑寅年——中日虎年迎春展”中,就展出了一件“金代黄地黑彩雁衔芦苇纹虎枕”。按照展厅中的文物说明,这件瓷枕“作卧虎形,背作枕面,前低后高。模制成型,为左右两半粘合而成。虎身先施白色化妆土,再罩黄彩,黄彩之上又以黑彩描绘虎皮,笔法生动活泼。枕面未施黄彩,在白地上以黑彩绘雁衔芦苇纹。”等彩绘全部画完后,再施一层清釉,在窑内高温下一次烧成。这种工艺也被总称为釉下彩。虎枕主要在宋、金时期流行于中原一带,它的造型颇有特色,相信能给我们的虎年带来好运。
虎枕虽好,但还是硬邦邦一个,枕在头下硌得慌。这使人不免怀疑,这究竟是古人头铁,还是枕中另有其他妙处,使人爱之难舍。其实在古代,瓷枕的用途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作为明器随葬使用,希望逝者安享永眠(这时软硬已经无碍),另一部分则是专供消暑纳凉(此处通常需在枕面裹上软布)。根据文献记载,不论虎枕还是一般意义上的瓷枕,在当时确有实际使用。比如,“苏门四学士”中的张耒,就曾作《谢黄师是惠碧瓷枕》诗一首,其中“巩人作瓷坚且青,故人赠我消炎蒸;持之入室凉风生,脑寒发冷泥丸惊”一句证明,硬邦邦的瓷枕,因有“消炎蒸”的作用,而成为古人夏季必备的床上用品。
不过,除了给头脑解暑的功能之外,枕头之中还藏着什么奥秘呢?另一位北宋学者刘挚还有一首专门以《虎枕》为题目的五言律诗写道:“耒阳得奇枕,状比猛兽姿。呀吻目睛转,中有机纽施。持须世所戒,羊质还可嗤。莫作邯郸想,曲肱吾所师。”这首诗的前四句交代了虎枕的来历和威猛身姿,五、六句化用成语“羊质虎皮”,取笑了虎枕藏在凶猛之下的呆萌。来到最后两句,又用“邯郸想”和“曲肱枕”这对典故,表达了自己不愿攀附权贵、洁身自好的政治理想,诉说了自己远离纷争、返璞归真的人生梦想。
由此来看,虎枕真不简单,不仅能消除炎热暑蒸,还能让诗人抒发感情,展现人格情操,不愧是一件值得称道的古代瑰宝。我们见惯以景抒情,但以枕咏怀,可是头一次,此间的妙处,且让我们细细体会。
【瓷枕中的邯郸梦】
说到瓷枕,自然是睡觉用的,安然入睡之后,不管今人、古人都会经历一个生理现象,就是做梦。所以,“邯郸想”和“曲肱枕”这两个典故,无疑都与做梦有关。
“邯郸想”源自唐代小说家沈既济的《枕中记》一文。故事讲述了唐玄宗开元年间,一个卢姓的青年在邯郸城外旅店中,偶遇道士吕翁的故事。卢某感叹人生憋屈,功名不顺,道士就给了他一个青瓷枕头,“其枕青甆,而窍其两端”,大概是一枚朴实无华的瓷枕。拿到枕头,卢某也不讲究,倒头便睡,更不顾外面店主在蒸黍米饭,一会儿就要开饭。
这个枕头果然玄妙,卢某转眼发现自己不在旅店,已经到了家里。先有高门望族清河崔氏招他为婿,妻子美丽动人;后又中了进士,得到唐玄宗的赏识提拔,不断升迁,屡建奇功。他的一生跌宕起伏,两次遭遇贬谪,又奇迹启复。八十多岁时,儿孙满堂,功成名就,因病去世。等他感叹人生无常时,猛然睁眼,发现自己仍在旅店之中,而店主的黍米饭还未蒸熟。吕翁在旁边问他可作了一个好梦。卢生怅然若失,不知是梦是醒。
邯郸吕翁的青瓷枕头没有留下来,但留下了“黄粱一梦”这个成语。不仅如此,这个故事后经过历代剧作家马致远、汤显祖的改编,以《黄粱梦》《邯郸记》等名字享誉中国文学史,而故事里的“吕翁”也被具体到全真教祖师吕洞宾的身上,成了一个点化、开悟的传说。这些都使得“邯郸一梦”,成为中国有关梦境小说的经典之作。
对于亲身经历北宋“新旧党争”,充分体验宦海沉浮的的儒家学者刘挚来说,或许平平淡淡才是真。所以,他想到了孔子曾说过:“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诗中的“曲肱枕”一词就出自《论语·述而》,曲肱就是胳膊。看来,在刘挚心中,与其枕着让人进入美梦的青瓷枕头,不如饭蔬饮水,枕着自己的胳膊,做一个朴实无华、无关富贵功名的清梦,更能助人安然入睡。
难怪,他会发出“莫作邯郸想,曲肱吾所师”这样的人生感叹。
【梦想成真,不如一枕】
从“邯郸梦”故事中,我们可以发现,在古人的心里,枕头与梦境有着天然的联系。有什么样的枕头,就能做到怎样的梦。针对这一想法,宋、元时期的古人就开发了大量与梦境存在直接映射关系的瓷枕,方便各位求梦者各取所需。
在瓷枕流行的宋代,在最为常见的长方形枕之外,多有如意形、元宝形枕传世或出土。在一定程度上,这体现了古人对梦境内容的主观意愿。不过,比起这些造型朴实的瓷枕,当时涌现的人物形枕,则以别具一格的造型和内涵,以物质的方式展现了当时社会文化的变迁,以及人们丰富的内心世界。在这些人物形枕中,首推以肖像童子造型而得名的孩儿枕。
比如,北京故宫博物院就收藏了一件北宋定窑孩儿枕。这件瓷枕极为生动地塑造了一个活泼、天真可爱的男孩伏卧于榻上的形象。瓷枕通体施牙白色釉,底素胎无釉,以孩儿背作枕面,两臂环抱垫起头部,右手持一绣球,两足交叉上翘,身穿长衣坎肩,印团花纹。卧榻为长圆形,榻边模印花纹,四面开光,其中一面凸起螭龙,相对的一面光素,其余两面凸起如意头纹。孩童眉清目秀,炯炯有神,神态自然,刻画极为传神,不仅让我们看到工匠的用心与技巧,也分明看到了宋、元民俗中祈子、宜男的文化内涵。
除了这类,孩童呈俯卧状、以背部作枕面的造型外,当时还有一类将孩童塑成侧卧状、上托荷叶形枕面的孩儿枕,也很流行。有学者研究,这类具有荷叶枕面的类型,很可能与宋代七夕风俗中小儿执莲叶效颦磨喝乐(佛教中称摩睺罗,即化生童子)的习俗有关。总体上讲,这两种造型的孩儿枕其实可以归为一类,本质上都反映了宋人思维中生育子嗣、多子多福的传统生育观念。古人正是希望通过“瓷枕—梦境”这一实践方式,来获得“梦想成真”的交互效果。
类似这种孩儿枕造型的,宋代还流行过一种侍女枕(或称卧女枕),这类瓷枕有时为一体态丰盈的贵妇,有时又为一女童侧卧于椭圆床榻之上,双腿弯曲。一般左臂弯曲枕于头下,右手叠左臂下方,有的造型也可能类似孩儿枕一样,手持莲叶枕面。至少由此来看,在古人的梦境中,(除开佳人入梦这一俗民主题外),至少对男孩、女孩都有期待;祈求儿女双全的愿望,古今一理。
【枕中还有仙境】
如果说多子多福、儿孙满堂只是古人“梦想”中的普遍需求,那么在满足这一常规操作后,就要进入更高一层次的精神需要。正如“邯郸梦”中的卢生,在经历宦海沉浮、八十而终的圆满之后,依旧表现出的怅然若失那样,若能在人生“之后”继续永享天福,就成为古人进一步的追求。而这样的精神诉求,同样也体现在瓷枕之中。
宋、元之间的瓷枕除之前谈到的几类以外,还有一种极为精美,造型非常独特,并引人入胜的类别。此类瓷枕便是人物楼台式瓷枕,其中最经典的或许是1981年安徽岳西县出土的一件,元代青白釉建筑人物瓷枕,曾入选《中国文物精华》(1984)。
这枚瓷枕胎质洁白,通体呈椭圆形,施青白釉,莹润光亮,清雅秀丽。枕面似一片翻卷的荷叶,两头上翘,中间微凹,饰棱形“卐”字纹,周边装饰卷云形连弧纹。枕身为楼台之状,制作者以塑雕和镂雕的手法,营造祥云环绕楼台亭阁、玉宇琼楼景致,正合“仙人好楼居”的古意。瓷枕内部塑有人像共计十八尊。
正殿神台之上端坐为一男性,高冠长袍,左右各有一个侍从拱手而立。阶下分立男女二人,手捧仙桃进贡。屋檐枋头都装饰均以如意云纹,宫门上珠帘垂挂,正殿两侧透雕铜钱纹隔扇。殿外有勾栏环绕两侧回廊,中有菱形镂孔,若祥云之状。背面亦有神台,宫殿布局与正面相似,装饰上略有差异。神台上端坐一女性,凤冠霞帔,左右各有侍从,台下为一硕大供炉,摆满供品,两边使者似为胡人、仙人装束。
除了前后神台主座二人,侍者四人、贡使四人,一共十人外,还有八人。他们或各持宝物、或两两相对私语,都神情各异,裙带飘忽、惟妙惟肖。难怪有学者认为,瓷枕所表现的可能是八仙为玉帝、王母祝寿的情景。
这类人物楼台式瓷枕显然为人们的梦境打开了另一个窗口,进入玉帝、王母的世界,分享仙桃、仙丹,与众仙人共享齐福。好比张耒在《谢黄师是惠碧瓷枕》的后半阕又写到的那样:“梦入瑶都碧玉城,仙翁支颐饭未成……不如华堂伴玉屏,宝钿敧斜云髻倾。”对古人来说,这一梦想甚至可以追溯到汉武帝所建首山宫、章安宫、光明宫,作千门万户,以邀西王母降临的盛景。
与之相仿的,还有上海博物馆所藏“五代白釉镂雕宫殿人物枕”。它虽然没有后出的岳西瓷枕那么精致,但同样别致,独有韵味。这件瓷枕通体施白釉,枕面作如意头形,刻满缠枝花卉纹,两侧微微上翘。枕面下方是仿木结构建筑的宫殿形平座,门窗门拱、基址台阶都塑造得形象逼真。宫殿建筑前门紧闭,后门半开,一个夫人侧立于门前。这件瓷枕早于岳西出土瓷枕,但意蕴相通,且更加简明:在此梦里宫殿中,自有无尽妙处。这类被统称为“启门图”的通幽形象,不但见于瓷枕,还屡屡见于石窟、佛塔、经幢、舍利函、铜镜、玉器、卷轴画,甚至墓葬、石棺之上,足以引起人们无限遐想。
在金元以后,或许是瓷枕工匠在技艺上有了新的突破,或者是使用者对梦境情节有了具体要求,这类以“仙人半启门”造型风靡一时的枕头,又出现了新的变化。在所有那些继承者当中,最具特色的应该就是磁州窑“戏曲故事”瓷枕。这一更加简约的版本,用丰富的人物造型和朴素的装饰风格,留下更多有关古人梦想的真材实例。那些枕面开光上所描绘的动人情节,与其说是某些具体的历史故事,不如说,更像是人们私人定制的独家美梦。
【每个美梦中都有一个梦境守护者】
说了北宋定窑的孩儿枕,说了元代青白釉建筑人物瓷枕,也从黄粱一梦,说到“仙人半启门”,这些瓷枕都以其有趣的造型,精美的工艺,形象的构思,向我们诉说了古人的梦境与梦想。如果说这些瓷枕凭着自己本身具体的模样,就足以让我们了解它们的主人想要从中获得什么美梦,那么回到本文开头的虎枕。枕着这些“羊质虎皮”猛兽姿的古人,是要做个与虎共舞的好梦吗?
答案显然不是这样的,古人的逻辑还是讲究基本法的。按照东晋葛洪的民间偏方大全《肘后备急方》(卷一)“治卒魇寐不寤方第五”所言,有关针对‘做噩梦’的治疗方案,包括但不限于“方以虎头枕尤佳”。为什么虎头枕能治噩梦?葛洪还又写了一本《梦林玄解》,其中提到:“霍幢真人秘授‘虎枕法’,能令神魂宁守,妖梦不见,延年养滎,升仙诞道之要也。”
葛洪为什么对“虎枕”这么有研究呢,因为他不但是《肘后备急方》《梦林玄解》的作者,还写了一篇“枕学”名著,《枕中书》。文中讲述了古代仙人的来龙去脉,所住名山仙洞,福地洞天。对于想要入山的初学道者来说,作为林泉守护的老虎往往是对他们的第一道考验。反过来,只有接受了老虎使者的检验,坚定了修道的意愿,才能找到进山“升仙诞道”的入口。
回到古人的梦境世界,既然美梦也被认为是进入仙境的渠道,那么化身为虎头的瓷枕,也就有了守护梦境、阻遏噩梦的实际功能。正因为这些猛兽的值班镇守,才保护了古代造梦者,安心遨游于美梦之境。当然,梦境守护者也不止于老虎,西域来的狮子有时也分担一些老虎的重责,以狮形枕的模样,一同为人站岗。
从虎枕、狮枕到“戏曲故事”瓷枕,从黄粱一梦到南柯太守,在历史长河中,中国古人写作了太多与美梦有关的故事,也创造了太多与之相关的文物。唯一不变的,是对美好梦境的追求,都浓缩在这枚有趣的瓷枕之中。
(作者:张经纬 为上海博物馆副研究馆员)